向秀深情又感傷的回眸— 從《世說新語》言語第十八則談及向秀作品《思舊賦》
(一)《世說新語》言語第十八則 :
嵇中散嵇康既被誅,向子期向秀舉郡計郡中計吏入洛,文王司馬昭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隱居的志向,何以在此?」 對曰:「巢父、許由狷介之士潔身自好、孤傲不群,不足多慕。」王大咨嗟贊賞。
(二)向秀《思舊賦》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居住之處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才華橫溢;然嵇志遠志向高遠而疏對世俗事務疏略,呂心曠開闊而放逸,其後各以事見法被處死刑。嵇博綜技藝從事多種藝術活動,於絲竹音樂特妙。臨當就命命終,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往將西邁指赴洛陽,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太陽沒落處,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游樂飲宴的友好情感,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將命奉命適往於遠京洛陽兮,遂旋反而北徂往。濟黃河以汎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停余駕車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迹留下的腳印兮,歷窮巷隱僻的里巷之空廬。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思念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去其焉如何往!昔李斯之受罪受刑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死兮,顧日影而彈琴。 託運遇命運於領會領悟兮,寄餘命殘存的生命於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繼續。 停駕言其將邁即將啟行兮,遂援翰筆而寫心描述自己的心境!
⊙熊貓心語:
據《向秀別傳》曰:「秀字子期,河內人。少為同郡山濤所知。又與譙國嵇康、東平呂安、友善。並有拔俗之韻,其進止無不同,而造事營生業亦不異。常與嵇康偶鍛于洛邑。與呂安灌園于山陽,不慮家之有無,外物不足怫其心……後康被誅。秀遂失圖。乃應歲舉。到京師。詣大將軍司馬文王。文王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曰:『常謂彼人不達堯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悅。隨次轉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
嵇康娶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在情感與政治立場上應是偏向曹魏,在司馬氏剷除異己、日漸掌權之際,他選擇與心靈的伴侶們笑傲江湖,隱居於山陽(今河南焦作),在鬱鬱筱林尋得生命的清靜與歸屬。然而彼時的知識分子不能不表態,無法選擇中間模糊的地帶;可謂連要做隱士、隱居的自由都沒有,實在呈現司馬氏的霸道與專斷。逼人立即表態,在人性、人情上沒有讓人有過渡與寬容的時空,所以主動為司馬氏吸收且向其靠攏的人與團體難免是隱忍猥瑣、違背自己理念的小人。
向秀生命情趣甚或政治理念初始是貼近嵇康的。兩人一起鍛鐵,在艱辛、充斥陽剛的氛圍勞作,不須太多言語,滿腔的或怒或怨彷彿在燠熱激烈、揮汗如雨的勞動裡紓緩解除了。若能在此耗逝悠悠歲月,縱使可惜了諸位竹林賢士的不羈之才,也是自己甘心的選擇。然而以嵇康的俊逸不凡、舉世皆知的聲名,即使似乎靜默逍遙的生活著,還是標誌、高舉著「不欲與為政者合作」的叛逆大旗。
往昔鍾會以愛慕的姿態想親近嵇康,兩人似乎沒交集的語言機鋒在空氣中如各自亮出寒光的刀劍,雖沒比試一番,卻激盪出鍾會隱隱的仇恨。所以嵇康義助呂安,便成為陷阱的端倪,鍾會早已在旁等候多時,等著這夥自以為是、結怨於己的放曠之士一氣陷落生死的籠牢。為首的嵇康瀟灑地以無言的古琴音樂—《廣陵散》表達自己生命性靈的不羈與高度,在死亡的面前還是從容不迫;那相視欣然、日日依存的好友—向秀,失去精神領袖—嵇康的陪伴鼓舞,又懾於統治者威逼的屠刀,只能身赴京城、俯首稱臣了!
我們看《世說》言語第十八則,明明已殺雞儆猴、刀劍虐逼,司馬昭還恣意嘲諷向秀曩昔的「箕山之志」到哪裡去了? 司馬氏的無恥傲慢從《世說》常見其端倪。他們無德,所以不知以德化民;他們尖苛暴虐,所以常示民以淫威,要人俯首就範。司馬昭的兄長—司馬師也是一模子印出來的;我們看《世說》言語第十六則:
司馬景王(司馬師)東征,取上黨李喜,以為從事中郎。因問喜曰:「昔先公(司馬懿)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來?」喜對曰:「先公以禮見待,故得以禮進退;明公以法見繩,喜畏法而至耳!」
以武力脅迫人就範根本就沒什麼好炫耀的,只記得得勝時要好好削人一頓、岀出心中一口惡氣,也不是甚麼一統山河、磊落無芥蒂的英明領袖。司馬兄弟不必協商,如出一轍,展示專制的獨裁者一致的本質。因此有骨氣、敢說真話的不會成為他們的心腹親信,包圍他們的常是信口雌黃、殘忍噁心的無德小人。譬如後來的武帝司馬炎喜愛諂媚阿附的賈充,又讓智弱的惠帝娶了賈充之女─賈南風,賈后將西晉搞得七葷八素,八王宗室殘殺互鬥,五胡是以窺伺而入侵,西晉的傾覆其來有自,正所謂自作孽而不可活!
向秀的歸附晉世,我們不需苛責。母國若不能保障其子民的身家性命時,還一味的要暴露於危險氣氛的子民大剌剌的將牌坊豎立在家門前,宣示自己的貞節,那是極違背常理且不懂體恤民情的。當然勇於向暴政反抗或抗言不屈諸如禰衡、嵇康者,確實氣貫日月,義行常留青史。可憐那精神必須分裂、身心無法自主的向秀,僅能以一篇深摯的、短小而言不盡意的《思舊賦》為往日的情誼表白與致意,獻上即將分道揚鑣、回首返顧的、最後深情的回眸一瞥!
《思舊賦》以嘹亮淒婉的笛音貫穿文章首尾,我們始終在若續若斷、哽咽哀鳴的音聲繚繞下展讀此文。在暴政下,言語是使不上力的,但心靈的默契如同無言語的樂音卻是最有靈犀與力度的;所以嵇康選擇琴音來哀悼生命的無奈與如利劍般展演不苟時俗的凜然銳氣。
雖然無法以言語明說表態、抗擊暴政,但向秀短而情長的《思舊賦》還是言簡意賅的流露了自己的幽微心曲。「踐二子之遺迹兮,歷窮巷之空廬。」在山陽、位於隱僻街巷的「空廬」兀自徘迴,尋覓嵇康、呂安曾活動的足跡與空間,若不是懷有對逝去者深切的追念與悼挽的情誼,何須重遊故地?「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雖可解釋山陽故地如今的斷垣殘壁、昔盛今衰;但「黍離麥秀」最初還是用在對故朝破敗的無限感傷、舊臣對前朝的思念追挽;所以是否暗喻向秀對魏晉易代、大勢已去的局面有著無盡的感懷與無奈?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李斯是「冤獄」,以李斯的黃犬之歎譬喻嵇康最後鳴琴的死訣,難道沒有一絲為嵇康抱不平的義憤嗎?「悼嵇生之永辭兮, 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對嵇康赴死之雍容曠達致上敬意與禮讚,是否暗示反襯出司馬暴政的無法說服人心與令人深惡痛絕!
在模糊多義的典故文字裡爬行,雖顯露極權下文人蝸行的無奈與脆弱,但向秀還是不禁隱曲而深情的向我們呈示他與嵇康、呂安的深濃情誼,對改朝換代的無情慨嘆與對苛政的鄙視厭惡!現實的人生只能向前,然而文學讓我們回首,向秀將對故友、某一段痛快適意的回憶裹藏在文字的時空膠囊裡。人生有恨、有血淚、有歡笑;而文字記載留存、淨化昇華了往昔的痛苦、掙扎、美麗與惆悵!毋庸置疑,向秀的《思舊賦》是文學史上深情雋永的回眸一瞥!
《竹林七賢》 中國畫家傅抱石繪製